追忆陈修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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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itle

追忆陈修良

Subject

Revolutionary history

Description

Remembering Chen Xiuliang

Creator

何其

Date

2000

Format

pdf

Language

zh

Identifier

W34

Coverage

Nationwide

Text Item Type Metadata

Text

W 34 追忆陈修良 何其 2000年

纯朴 真诚 普通 坚韧
──── 追忆陈修良同志 何其
我与陈修良同志初识于五十年代中期。那时她是浙江省委宣传部副部长、代部长,我曾是浙江人民广播电台副总编辑。 我们得以接触主要是请她审查稿件。在未见面前,听说省委宣传部来了一位大革命时期的老革命,理论水准高,还精通数国文字, 长期从事地下工作, 出任过蒋介石政权"心脏"-南京的地下党市委书记,真是闯龙潭虎穴的女中豪杰。因此当我步入宣传部宣传部会议室后就着力寻找这位富有传奇色彩的人物。谁知竟会遇见这位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中年妇女。她满脸笑容,先伸出手,自报名字:陈修良。我当时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心想真会是她?从那时以后直到她于1998年去世,我们基本上没有中断过来往,包括她,也包括我自己,在1957年那场灾难后所处的困难时期。在她生命最后一、二个年头,我们仍保持书信往返。论年资,她无论如何是我上一辈人,但是我一直认为我们之间是摆脱一切世俗偏见的真正意义上得忘年之交。
在党内"不设防"
许多年以来,在评论某些领导干部时,恐怕"没有架子"这四个字已是难得的评语,可是在我当年的印象中,陈修良同志简直是不知"架子"为何物。她是领导又是老资格,那是党内很讲究资历的年代,一般"三八式"就称老资格了,内战时期更是资深,象她那样1927年以前投身革命,当年也是"稀有金属"。资历加地位,这样得领导有居高临下得架势也就实所难免。修良同志却完全不同,如有一段时间未曾见面就会紧握你的手不放,问长问短。与被领导之间不仅谈工作,甚至也谈家庭生活。一次她问我,在家中干不干活,我有些支支吾吾。她拍手笑道:大男子主义。她说,别看我是部长,在家中照样拖地板。沙省长在家里也不是"甩手掌柜",妇女要解放,你懂吗?
接触久了,我发现她爱发议论,往往直言无忌,如数说当年苏联的弊端等等,使人耳目一新。有时我提醒她,上边可是无此精神。她笑着说,你难道不是党员吗?党章规定党内可以自由、切实地讨论。我说得对,供你参考,说得不对,你可以反驳呀。她兴致勃勃地回忆起大革命时期党内一派生动活泼景象,大家争得面红耳赤又不伤和气。一次她突然问我,大革命时期,你在哪里?我有些不好意思说,我呀,还没有出世呢。她哈哈大笑说,又是一代了,党的事业代代相传。她讲这些时丝毫没有对自己资历得夸耀,有的只是党内同志平等真诚相处。
她在党内对同志"不设防",有时达到惊世骇俗的地步。在没有搞运动以前,已常能听到有些人对她得窃窃私议,甚至非议她有失领导的身份。一次我委婉地讲了听到的一些反映,她有些生气了,她说,不就是在党内讨论、酝酿、切磋么?当领导难道就一定是金口玉言,一定只能道貌岸然,开口闭口全是《人民日报》社论,以至逢人只说三分话。我是打从心底里佩服这位老革命,不是为了她的资格,更不是职位。她有些话未必都那么准确,但她作风民主,允许你当面提出,并且能从善如流。而党在全国执政后,庸俗得乡愿作风滋长,我认为正需要有她那样的老革命来扭转风气。
她也有"做过头"的地方。一次,我照例请她审稿,她在签字后,又向我索要几张稿纸,一一在左上角签名。我大为不解,她解释道,下次你就不必事事来找我了。我看你还很谨慎,你就代我审发吧。她说,现在党内只讲职位,不讲水平,我无非有个部长头衔罢了,并非处处高明。我拿了她签名的稿纸离去,却有矛盾心情,因此一直锁着不用。"反右"风波突起,正发动宣传系统对她广泛揭发,我将她的签名稿纸一把火烧掉,免得增加她的"罪名"。无论如何,这是她固有风格的一部分──不满现状,力图探索改进。
她在党内"不设防",而有人却时时处处提防着她。终于有了抓人的大气候,一上来就向她撒下了大网,平时就被认为"非我族类",此时不下手整,更待何时,而且是往死里整。1956年,党的"八大"召开前后,全党积极酝酿扩大党内民主,以后这一重大主张,还由邓小平写进了修改党章报告。七月,浙江省二次党代会召开,正是在这样的大背景下,会上民主气氛十分活跃。陈修良同志行使代表职权作了大会发言,那次我也坐在台下,修良同志一口宁波话还是赢得台下强烈共鸣,被她指名道姓严肃批评的那一位,也还招致其他同志批评,最后在选举新一届省委会中落选。这完全是根据党章办事,既光明又正大。然而时隔一年,毛泽东发动先是在党外,紧接着在党内大抓"异己",修良同志在上年党代会发言被列为"反党铁证"。后来方知人家目标是比她地位更高的沙文汉省长等人。一直到九十年代,从薄一波新著《若干重大决策与事件回顾》一书中更方知:1958年之初由新华社播发全国的批判沙文汉等一案的长篇宏文,无非是毛泽东决心扭转"八大"方向的首次公开亮相,真是天威难测,在劫难逃。
从此陈修良同志被打入"另册",等到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为她平反恢复名誉,她已由盛年步入古稀。
处逆境不消沉
从一个老革命一下子变为人人得而骂之的"阶级敌人",而缘由又是如此说不清道不明,这对陈修良同志打击之大可以想象。然而在数年之后,在一间简陋得小屋中再次遇到她,不能不令人惊愕,除了外表因为艰苦的农村改造生涯加上岁月流逝显得苍老外,言谈、举手投足分明还是当年得她。一见面她就关切地问:怎么样,有没有妻离子散。当得到我否定的回答后,她宽慰地笑了,连声说,那就好。此时,沙文汉同志已不幸含冤逝世,她身边孑然一人,我甚至不敢向她打听其他家人的下落。几句寒暄讲完,她就向我说王明曾经开除过她党籍的事。她说,路线不正,党内同志错受处分以至错误地开除党籍是常有的事,一旦恢复正确路线,错案平反,党籍恢复就是顺理成章的事,你信不信?这真是振聋发聩之说。象我这样党内生活阅历不深的人,突然遭此打击,百思不得其解,一直深深陷入苦闷之中。这席话大大启示了我。言谈中她也有不平处,当讲起一位负责同志得妻子诬她对"领导干部夫人"实施"阶级报复"时,她真生气了,第一次在我面前摆起"老资格",她说,当年我面对蒋介石屠刀英勇奋战,这位领导不知在哪里,那位夫人更不必说了。最后她引用孔子的话,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又说,当然我也是女人,但不是小人,说毕哈哈大笑,好象在讲述一段不相干的故事,完全恢复了常态。
到了1977年,一次我和另一位难友去拜访她,一进门她就嚷嚷,我要恢复党籍了,这是中央组织部有人说的。她对当时的形势分析得十分透彻:错误的东西已经被推向极端,中国共产党人要奋勇自救了。这时她与好一些老革命联系上,象著名经济学家孙冶方就曾在她陋室中逗留过一短时间。那个时期,她的胃病加重,不时要紧压住痛处。得亏有一位大革命时期的老同志又是老乡鲍浙潮帮助料理生活。
异常勤奋的晚年
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后,她听从上海一些老同志劝告,要求重返上海,浙江开明地放行。到了上海,她终于得到理所应得的照顾,身体逐渐康复,尤其在精神方面得到很大慰籍,生活在昔日同生共死的老战友群体中,她有真正回到了革命大家庭的感受。她不甘心享清福,选择了党史研究,真的做到以史为鉴。潘汉年、刘晓、顾准、孙冶方等一大批革命传记和其他传世之作的问世都与老人的努力不可分。
尤其使她感到欣慰的是,当她在华东医院住院期间,当时上海市领导人江泽民、朱 容基等领导人对她的亲切探望。一个晚上,她刚从上海抵达杭州,便一个电话要我马上去她下榻处,一见面她就性急地告诉我,江泽民同志专门去看了她,还认了她这位老领导。她说当时我不肯认,江说,1949年春,有一个年轻人充当南京市委与上海局的政治交通您还记得否,那就是我。修良同志终于记起了当年戴眼镜的年轻人,她高兴地说,人家当了高级领导还念旧情。当时的朱 容基市长也去探望她,她对朱说,你年纪轻轻,身体一定很好,朱说,那也不一定,她问起原因,朱回答去过北大荒等地近二十年,陈问你为什么去北大荒?朱风趣地说,象您这样的老革命也要吃上二十年的苦头,我这样的小革命吃二十年苦有什么了不起。她告诉我,在上海,朱 容基口碑很好,当年把这样的人才打下去,真是教训深重啊。
江泽民同志去中央工作后,一次到上海,还专程去医院看望修良同志。两人就党史大事亲切交谈。上海有关方面整理了一份简报,她很快寄给我与我分享喜悦。1996年她专门寄来一份有关南京党委上海联络站史料,其中提到江泽民同志入党的情况,当时南京市委书记正是修良同志。我去信指出:您为选任总书记作出最早、最基础的贡献。她复信中似乎有意避开这样的断语,但字里行间也流露出一位老共产党员向党交一份满意答卷的欣慰心情。
在她去世前一个月,将总书记再次到上海探望了她,那时她已不能动笔,而由女儿写信告知过程,随信寄来了总书记与她的合影。总书记弯着腰亲切地向她问候,又象是对她入党七十年的充分肯定。一个月后,修良同志安祥、无憾地走了。
她在最后二十年,主要贡献在党史研究方面,尤其是关于地下党史料,可说是著作等身,使人惊叹不已。后期她视力不佳,我收到她亲笔写的信件,每个字往往有报纸大标题印刷体字体那么大,很难想象,她那公开发表的一篇篇文章是如何发表出来的。来信有时流露自己来日苦短,但总要给后人留下什么。她的坚韧不拔精神使人震撼。她终于走了,但她一直是以最认真的态度履行二十年代入党时的誓言,善始而善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