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兴劳动 19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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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itle

嘉兴劳动 1958–

Subject

Internal migration

Description

Labour in Jiaxing 1958–

Creator

陈修良

Date

1996

Format

pdf

Language

zh

Coverage

Jiaxing

Text Item Type Metadata

Text

*24盘

嘉兴劳动 1958-

58年开春我被送到嘉兴农村去劳动,我去的这个地方叫做曹庄公社。具体落户在里丈桥。曹庄公社是嘉兴吸血虫病最多的地方,嘉兴原是鱼米之乡是中国富饶的地方,下乡时我带了很多问题去:合作社高级化以后不是在那里搞社会主义高潮吗?究竟农村生活是好了,还是坏了? 有些什么问题存在?这些都要去研究 。我想这也好,就算我进农业大学吧。
我到时那里是1958年三月七日,第二天就是三八妇女节,我 1960年5月回来的,二年半的光景。这一段时间对我来说很有价值,我摸到了社会的底子。过去只是文件里看到,报纸里看到,开会听报告听到的和实际情况差的很远。真正同农民在一起共同劳动、共同生活使我完全变成农民了。这个我觉得也非常有意思,同吃、同住、同劳动,三同了才真正可以使你懂得中国农村是什么情况。这三年功夫胜读十年书,那时农民不读书,我也不好读书。但是所见所闻学到的知识也不少。
在嘉兴站一下火车,就看到一个农民妇女抱一个小孩坐在那里非常难过的样子,眼泪汪汪。我说你怎么了,她说我从农村来想到嘉兴借一点钞票,家里一点钱也没有,弄点粮食什么,这个亲戚不在,我现在回去的车票也没有办法,抱一个小孩这事危险。那我说你准备怎么办呢?她在等乡下有熟悉人出来碰到,把她带回去。我说你要多少钱?八毛钱。我马上给她一元钱说你上车回去吧,她很高兴,我问他你为什么这样呢?她说我们农村实在活不下去 ,穷得不得了,所以才到嘉兴来借钞票。她的确是很苦,这给我的第一印象就是农村很苦,为什么苦我也没有去问。
到嘉兴站以后我再要坐船才能到曹庄, 第一天晚上住在曹庄一个很小的招待所,这个屋子旁边有大缸往里边倒粪。我说这是干什么的?他说发电的,大粪也能发电?大便倒在缸里沼气发电,真是闻所未闻。中国的农民本领大,还能自己发电,只要用大便就可以发电了。因为贫困 他们什么都买不起,农民这个大便是非常重要的,发电也上用它,我心里想这也很有意思。后来把我送到里丈桥,那里大概有三十几户人家,我住的一个地方(你一个人去的吗)一个人去,谁同我一道去啊,那时我同你现在一样,年纪还年轻 ,我住的一个房子也很有趣,堆稻柴的,留出一只角,就睡在稻柴上面,床也用不到的,那个就是我的床。后来农民找来一只破桌子、一把破椅子,别样东西一样也没的。我也一无所有,一条被头和日用东西,身上也没有带什么,我手能够拎得动的东西也只有一点点,你假使东西带多了怎么办呢,谁会给你运输呢?农村没有任何运输工具,完全靠人挑的,就是这种情况。一到那里我饭没有吃,( 农民有没有饭吃?)也没有饭吃。他们说我们今天晚上到田里挖荸荠来吃,大家吃一点,我在嘉兴第一顿饭就吃地里的荸荠。这你可想而知他们的粮食是非常困难。(嘉兴还是鱼米之乡了)后来我懂得嘉兴车站遇到的那个妇女也没饭吃。她家也一定是这个样。
我住的地方是没收地主的一个房子,所谓地主的房子就像北京四合院那种,当中三间两旁边两个厢房,中间一个天井。好像还是里丈桥最好的地方了,开会什么都在那里。我住在柴房堆里面。这里面有五家人家,都是贫农,地主扫地出门住到另外地方去了, 为什么要把我放到贫农家里,是因为要他们监督。另外嘉兴县委派还了一个党员、一个团员住在另外一个房子里,是为了专门 监督我,派来监督劳动的。过了几天,那个党员和团员说,我们自己烧饭吃,因为农民没办法来招待他们 ,三个人烧饭,烧饭任务归我,我烧饭,他们买米、菜, 到也不错。灶那里来呢?后来小队长拿来一只泥土烧出来的东西很小的,当中挖一个洞上面放一个锅子,就用这种灶。这个东西也很重要,你不要看不起它, 没有它也没饭吃了。农民坐船到嘉兴去运粮什么的这个灶也要带着,他们船上就是用它来烧饭的,小队长很客气的把这小炉让给我们用。我对它也很珍贵,就拿这个东西烧饭。
农民家里真是一无所有,这下我可看得透了,三十几家农民家里,家家户户我都去看了,常去聊天。特别是下雨天,他们都会来找我,我了解到那是彻底的穷困。这个地方有四户地主,地主也很苦的,同农民一样的苦,土改的时候扫地出门,失去财产。贫农是穷得一塌糊涂,贫农、中农也基本上差不多,中农比较多,彻底的贫农大概十几户,其他都是中农。所谓中农就是家里还有床铺,还有被头铺盖,吃饭有时还有点鱼或者买点肉的,衣服穿的还可以,这就是中农。贫农就不堪设想了,我这周围都是贫农,隔壁就是一个最穷的贫农,五十多岁了身体有病,他不能劳动了,同他老伴两个人,还有一头牛,有一个小孩子给牛割草,三个劳动力管一头牛,要维持他们三个人的生活你看苦吗?这条牛不是给他吃牛肉,是养牛有工分的,他们吃饭完全是靠工分,那么你算算他能得到多少,三个人得到的工分拿来的粮食是不够吃的,菜从哪里来的呢?就靠一点自留地。副业可以发展吗?养只鸡都困难,鸡要吃粮食,猪也要吃很多东西,羊也要吃草,兔子也要吃草,鸡鸭都要吃粮食。你要问我为什么鱼米之乡会没有粮呢?米到哪里去了?米有的,米都上面拿去( 交公粮了)。
乡党委书记来找我谈话,他说你在小队里面做点调查研究工作,了解些具体情况。我就问他为什么这样穷呢?不好搞点副业吗?他说不好搞副业,搞副业就是要粮食,没有粮食吃。粮食哪里去了?他说:上面调去了,少调一点去就好做人了,调得实在太多了。这是书记对我讲的,这个党委书记倒没有把我当成敌人,还当成是同志,对我讲真话,由此我知道粮调走了,调走多少粮食、多少钞票的具体数目也讲了一大堆。他说你即使是拿一半,我也还好过过日子,现在这样拿法实在是不行了,就是这个情况。那个时候还没有搞人民公社,当时乡里面有一个党委书记作为负责人。
我奇怪了嘉兴一个乡是这样子,其他地方也会是这样情况吗? 我后来到其他乡去看看,差不多,这个曹庄的穷困真吓人,衣服破了弄块布补补也没有。我有一次犯了一个错误,我很勤快为人家扫地,看到一种非常破的鞋子,我以为总归是不要的垃圾,他们说你怎么把我的鞋子拿走了,我说这鞋子是不要的吧。他说这很重要,我就这双鞋子,被你扫掉了。我后来想办法去把它再去找回来。我真是太不懂了,也可知他们穷困到什么程度。衣服也穿得墨黑,白色的东西很少,灰溜溜都非常脏。吃的东西全靠自留地长的。我很少看到他们吃肉,顶多有两只蛋。还有就是河里面有螺蛳、黄鳝,钓一点鱼吃,农民蛋白质的来源就这些。靠天然的。我们下去是吃公粮的,还有粮票,但有粮票村里也买不到粮食,必须要到镇上粮店去买。粮食是不能够流通的,要买小菜呢也没有,没小菜场,农民他自己也不够吃他拿什么来卖?像我们这种人去插队很困难,因为自己没有自留地种菜。后来我想出一个办法,我养鸡总可以吧,我养两只鸡,不能多养,后来我懂得了两只鸡也很费的,一定要弄点粮食喂它,副业还是不能够发展。后来我想办法养两只兔子,兔子吃草,不要粮食,但这里很少有人养兔子,因为草的用处太大,牛要吃草,羊要吃草,你兔子增加了草会不够。所以连兔子也养不起啊!怎么不穷。
粮食被国家拿走,那时还没有定粮,后来定粮了,多少可以分到一点。 我是算富的了。给我二十元一个月,粮票二十斤,我就是富余人了,在这地方是富农了。农民对我的态度非常好,他们猜我这个省里来的是谁呢,有人认为是省里派来化装为农民,做秘密调查我们农民生活的;还有一种说不对,这个人不是来调查的,这个人听说是犯了错误的,听说她主张开仓救济农民。这是他们想象的,我说没有。他们问那你为什么要来呢,我说我犯了很多错误,这和你讲不清楚,现在我是来向你们学习,向贫下中农学习的。农民就说:啊我们有什么好学习的? 我说种田不懂样样不懂,还有思想也不对,有地主、资产阶级思想,你们要教育我。他们都很和气,年轻的人叫我阿妈 ,年纪老的人叫我陈同志,从来没人问我叫什么名字,只晓得姓陈。所以我觉得这个地方奇怪了,我在杭州是敌人,到这里不是敌人,对我也很好,同我家里一样。到在这个地方好像到桃花源 。因此我也非常安心地在农村劳动,并不想回到杭州去,情愿在农村劳动,使我觉得人间还有一点温情 天涯何处无芳草,这地方也是我的芳草地( 还有两个人呢?)那两个人没走,这两个人态度不同,团员好一些,党员可是了不起,我是党员,你是右派分子,我是来监督你的,这种神气啊,同不动就要训斥,但是这个人不劳动,不肯劳动,总经常往嘉兴一跑。农民有评论,三个人来,两个不行,陈同志顶老实,没有一天不出工。那两个看到要种田去绝对不下田。我马上就去种田,没什么,命中注定要做农民就不要躲了。
教我种田的人就是隔壁邬小四。他是老农民,手把手的教我,左手拿秧,右手插秧,人在秧地里要倒退走,要插六支,不好插浮秧,技术动作都教我,这非常重要,第二天我就下地种田,他在旁边看,指挥教练,于是我就做了学生,我很虚心地学会了插秧,农民后来说我插秧插的很好,称我为" 种田师傅"了,我也非常愉快。我不怕劳动,就怕这种讲不清道理的事。
农民没有娱乐的东西。 也没有无线电听,弹弹唱唱样样都没有的(报纸也 没有?)哪里会有报纸,我只能订一份浙江日报,也要有人经常到邮局去拿来,不能分送到乡下地方,这非常麻烦。只有浙江日报,其余报不好多看,多看报,人家要有意见,你到我这里来读书看报,不行。居然我也要变成与文盲差不多了。同他们打成一片就是这样 ,你一切的生活习惯都要改变过来。这里有一条河也是唯一的一条河用来吃水、吃饭,洗衣裳,洗小菜都是在这河里。坐船到外面去也是这条河,是这里的母亲河。 所以农村里的水也非常珍贵。电灯我是没有看见过,一直到我走也没有看见过,没有电灯,就靠菜油弄根草点着,所以晚上你怎么能够看书呢?也不可能,看不见呀。
农民晚上就坐在我房子里同我聊天,晚上都成俱乐部了,后来他们讲你这房子不要住,他们让出很大一间房子,叫我去住在那里,晚上他们就都可以到这房子来闲谈了。这非常重要,他们讲到过去的历史,从老早国民党敌伪时期他们是怎么生活的,解放以后又是怎么生活的,谁是地主,谁是流氓阿飞,他们怎样搞土地法,样样事情都会告诉我,这个每天给我上课,我真觉得进了农业大学。这儿老师多的很,我对农民非常尊敬,他们也对我很好,因为我就觉得有了一个新的家庭了。他们吃的东西我去看了,真是很可怜的,没啥吃,到了冬天很可怜,床上垫的东西只有稻草,被子很破这怎么盖?到冬天衣裳没有,看到我常说;陈同志啊我就要饿死了,我就要冻死了,我心里真是难过,我有点粮票统统送给他们 ,钞票也给他们,都是住在隔壁的人,你看了心里难过吗?
老头子有时上街去帮我带点东西回来,少医缺药 ,人脚烂了也没有人管 。很可怜 ,生病是绝对没办法的,躺在床上等死,这都使我非常难过。 这时候还没有赤脚医生,我就自己到街上买了许多药回来,都是普通的,如纱布、棉花、消毒药水,农民最需要这种东西,他们脚手破了我都帮他们治。有一个三年老烂脚的农民被我医好,他们都叫我医生了。 我不过是告诉他不能下水,每天为他洗疮换药,居然就好了,他们说我这人真是了不起。我自己生胃病,后来,病得很厉害也都是自己吃药,缺医少药 这里的生活,同人类的原始生活差不多了。
许多农民的困难情况基本上差不多,农民顶重要的一条是要能够吃饱,衣裳能够穿暖和一点,生活上只有这两件事最重要,没有吃饭要讲社会主义好也说不过去,我不能和农民谈政治,但他们讲的事都与政治有关。他们甚至直接骂毛泽东,说毛泽东忘记农民了。我说毛主席很关心农民,不好这样讲。他们说你不知道,现在他已经不要我们农民了。可见农民也有政治头脑,你认为他们是文盲, 他心里知道。他们说从前我讨饭也不要紧 ,现在连讨饭都无处讨,到处都是这样穷困。大家都没饭吃。从前国民党不管农村,我们自己天地蛮大,自己要吃啥就种啥。那个邬小四是很穷困的人,我问他生活里最愉快的是哪几年,他回答我最快乐的是他小时候,他的父亲做长工时候,每天给他两毛钱,他说这两毛钱可以买两斤肉了,想起来这是他的黄金时代。他父亲故世了以后,他现在一年到头没肉吃,生活苦了,这话很感动人啊,这都是真的,连讨饭都没地方去讨。他说我们生儿子就是挖地球,种田叫做挖地球。所以读书做啥,读了也是挖地球,所以不要读,很大的孩子也不读书。他说我怎么读书,学费那里来 ?学校也不知道在哪里。我也没看见有学校。小孩子在家就是割草给牛羊吃,以此维持生活,文盲是普遍的,( 三十几家人家难道没有一个识字的?)啊,有几个,我看他们的文化水平最多是小学程度,小队长比较好,大概小学程度,他能够记记账,能够打算盘。
这个很不好,他们对自己的前途很是渺茫,能不能够活下去都成问题,房子是地主家里弄来的,地主家里我去看看也很穷困,东西都弄光了,也是一无所有 ,他告诉你什么地方以前是我的土地,他怀旧,国民党时代根本不管的,他只管税收,税要交的,但你种什么东西都可以。 农民最怕土地没收,问他解放以后什么时期最好?他说是初级合作社互助组最好,劳动合作,自由结合,不是强逼的,那时讲生活比较好,我缺劳动力你来帮我,种什么东西我自由,种出来的东西可以到市场上去卖,他只想有这一天种的东西能够去卖就好了,但现在是不许他卖了,自留地是越来越少。我去的时候还有自留地,后来是根本没了,他这点自留地是当作一根生命线啊,没有自留地他一天也活不了,就是这样情况。
我去的时候已经是合作社高级化了,他说现在不行了,现在生活要比初级社坏得多了。这个道理也对的,高级化以后所有的土地全都进社,大牲口也进去了,只有锄头铁塔小工具有点。还有这种去谷子的风箱,生产工具还是原始的东西,手摇木头做的这种风箱,最重要的生产工具是牛,要用来耕地的,没有牛了, 车子也是没有的,最原始的依靠挑担。 最重要的交通工具就是船。这个地方实在是非常贫困,我看到卫生情况非常糟糕。很多人大肚子,就是患血吸虫病。 后来县里面派了一支医疗队来, 把人都集中起来检查血液 ,发现许多人都有这种病。特别严重的也和普通的人一样看,医疗队走了以后这个病仍旧没有治好。
医疗很成问题,教育也很成问题,一度乡里想办一个农民学校,叫我去教教书,后来县里来指示,她是右派分子怎么好教书呢?因此不教了,右派分子这样可怕,连文化课都不可以上。你不要我上课顶好了,我唯一的工作是劳动,而且我这个劳动是不拿工分的,不过也一定要记工,可以向上面报我劳动了几工。 我大概算个半劳动力,不好算全劳动力,一年大概有一千五百工劳动,可见我天天出工的,否则怎么会有这许多工分 ?这已是很高的工分,证明我这个劳动很积极,但钞票和粮食都没有的。我的主要劳动是插秧,还有一件事是种菜。种菜我也蛮高兴,有许多技术上面的东西可以学。有一个地主来种菜,我就在地主领导之下种菜,都是反革命,地主是反革命,右派是反革命,反革命种菜,我倒也无所谓,
孙章录打了右派以后,也要他同一个地主去种田,他自杀了,后来救回来,他说我堂堂的财贸部长怎么变成反革命了,就想不通了,吃安眠药自杀。我不自杀,我命运已经肯定反革命,有啥办法呢,我学点技术也可以向反革命学学怎样能种菜。他种菜施肥倒也有一套,我也蛮自得其乐。那个时候我思想里就准备永远蹲在农村,永不翻身,你要生存就得劳动。但愿我身体好一点,别样我没有要求,也没有办法,一天一天这样过。一天天劳动,同农民关系好了,像自己家里人也差不多,我感觉也蛮好。
这两个监督我的人中一个党员很坏,我有一次跑到地主家里去调查,他发现了马上汇报,说你同地主勾结啊,不得了! 我研究这农村领导的情况,还是一套班子两个牌子,乡政府、党支部这两样东西实质上就是党支部领导一切, 所以从省里开始:省委一直可以通到支部,是靠这条大动脉来指挥的 ,如果没有这条渠道就不能领导,所以我懂得了为什么要一党专政,为什么要一套班子两个招牌,工作方便,他一个命令来,你就是绝对服从,也没有讨论余地,党高于一切,你有啥办法,他错了你也错了,他对了你也对了,就是这么个问题。假使他不犯错误倒也可以,他如果犯错误你就倒霉了,这个问题就是有这样危险,这个问题现在还是这样。沙文汉的观点就是要有两套班子,他就说你是唱对台戏。我到了农村以后恍然大悟,他那个东西是脱离中国现实的,要按照沙文汉那套办法 恐怕控制不住,有失控的危险,从中央到支部到乡里面一直通天,而且领导方法他可以从省委直接派人到嘉兴,可以把嘉兴所有的小队都集中起来要你怎样种田,怎样种粮这个都由他决定。
这个地方农村经济单一化就是种稻米,连麦子都很少,有的还种点黄豆,蚕豆,这个东西有的,豆也是很重要的蛋白质, 都是农民自留地里种的,在荒地的地方去种一点,这是活命的东西,我后来也去种一点,这是寸土必争你不好随便去同农民争土地的,我起初不晓得这不行,土地是生命线,所以我宁可出钱去买,也不会去争土地。这是单一经济,但种植双季稻所需要劳动力非常多,肥料也多。种田为什么这样穷呢?就是因为劳动代价很高,肥料后来是用进口的,你想这样落后的地方,用日本或意大利的肥料是吃不消的,双季稻要求劳动力多 ,这个小队里面三十几份人家都是老人,还有有病的人你怎么办啊,真正的全劳动力是不多的,所以种双季稻是非常困难。尤其是晚稻非常困难,晚稻一方面要割,一方面要种。
我再研究他这个物价问题:他那个时候粮食是一毛二一斤,他告诉我一斤粮食只能买一只螺丝钉,剪刀差很严重,所以农民很吃亏,常常到年终算帐,一年下来还要倒挂。粮食给他还不够,因为粮食卖出去便宜,一毛一分钱,实际收入就减少,所以农民就穷,由于倒挂,还欠乡里用来抵扣欠债的粮食。象邬小四他每年都倒挂,他哪里来钞票穿衣服,衣服破了也没有钞票补,普遍都是这个情况,对农民的剥削很严重。我不客气的讲,这就是苏联学来的经验,因为我研究苏联问题,我知道斯大林就是利用剪刀差,斯大林公开讲我社会主义建设不剥削农民。你到那里方去借债?又不能借外债,又不能输出,只有向农民剥削!所以苏联的农民苦得很的,我看到这些情况就想起苏联农民,这里一样情况。你想土地被集中了,耕种权没了,你只能去劳动它给你工分,等于农业工人(注: 实际是农奴!)一样的,但他得到的报酬非常低,他按照粮食基数来给你算,使你收入非常低,一个工分一毛多钱,你做十个工分也就一元多钱,做不到许多,也不是天天派你去劳动的,这样评工分就很紧张,他们每天晚上评工分争论、吵相骂、拍桌子,一个人记账 ,小队长我看蛮难当, 评分烦得不得了。我也去的,我是随便你记多少,算我差好了,有时他们说好就少评点,但是你也非去不可。我每天晚上看得够了,每一家都来一个户主,出席这个会议,每天工作他都记上去,将来都要算总账的,所以农民处于一种吃不饱穿不暖这样一种状况,你叫社会主义也好资本主义也好,他既不是社会主义,也不是资本主义,非常特殊的一种东西。
粮食生产上不去,上面催粮非常急,因为嘉兴是鱼米之乡,他要粮食就问你嘉兴要。浙江有些山区地方还要糟糕了,我们这是最富裕的地方。当时吃饭还可以自己这样弄弄。
到了1958年九月份,事情发生变化了,人民公社三面红旗来了, 就在我们院子里开会,那个党员和团员来宣布党的决议,要实行共产了,什么是人民公社,我也不懂,说最重要是吃饭不要钞票,邬小四兴奋得不得了,他说:陈同志这下好了,我有饭吃了,好,我拥护,有饭吃就好,贫农都非常高兴。老中农摇头,他们不大相信,是不是可以有饭吃。 农民马上就行动起来非常积极,我住的厢房变成食堂了,我被派去做这个工作,打扫,做灶头,还要替他们记账什么。食堂怎么办不晓得,最奇妙的一桩事体就是大锅饭,锅子之大是我有生以来没看见过的。要有几十个人吃这么大一只锅子,比和尚庙的锅子还要大。 许多人要在这地方吃饭 ,柴火就要许多 ,嘉兴这个地方没有柴,平常烧的都是稻草,稻草很有用,还要喂牛的 不好烧光。就只好砍树木,大食堂一开树木乱砍,农民伤心的很,他们种的树都砍掉了,后来农民就骂了:" 什么社会主义,到这里从里丈桥看得见嘉兴,那个时候社会主义到了!",树砍光了这事严重了。这是他们个人的财产,并没有入社额度也统统砍光。食堂问题很大,吃饭问题很多,放开肚量吃饭,到底有多大食量我看了吓煞,有种人一餐可以吃二斤饭,我看他吃进去的,二斤饭我有几天好吃,他一口气就吃光。 没办法 就是这种人,吃了还不够,还要拿点回去喂猪 ,喂鸡,喂鸭 。所以很快,小队粮食吃光,这个就是危机了。 吃大锅饭、吃食堂我亲眼看到了,粮食越来越少。粮食浪费越来越严重,我记账晓得粮食不够吃,烧的柴火没了,还有拆灶问题也发生了,你要回家去烧饭,那不行,组织一个拆灶队。我也参加拆灶,到人家家里把灶打掉,灶有许多还是新的蛮好,统统拆掉。老太妇女都哭哭啼啼,这要她们命了,自留地没了,灶头没了,我生病怎么办,晚上要吃开水怎么办?你食堂有吗?哭得一塌糊涂。
还有奇怪事了,说要并房子 ,男女分开住,家庭可以拆散 ,这个事情严重了,就同太平天国一样,男营女营。我是有历史知识的,我们又回到太平天国去了,男营、女营这不可能实行,还有小孩怎么办,男劳动力全部劳动,妇女同妇女一道睡,房子都并掉,全部农民都要搬出来,我一人也无所谓,他们是有老有少的,哭得厉害呀。后来我就听传达报告,乡党委来传达的讲啥叫社会主义,将来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男女分开住,集体劳动可增加粮食,这就叫做社会主义!乡里人传得还要滑稽了,说将每人能有一只热水瓶,可见穷到什么程度。乡里当时一只热水瓶也没有 ,只要有一只热水瓶就是社会主义了,可见欲望相当低,也没市场经济这个东西。我一听这不得了,问上面来讲这话的人是谁?是谭老板。可见谭老板对共产主义、社会主义的了解程度 。这是全党的笑话,上海也晓得的,但他是书记,你没办法,他没很多文化,也不晓得那里听来电灯、电话就是社会主义,当时电灯电话还非常远 。
耕种方法也成问题了,派来有许多技术人员,他说种麦子何必要一条一条播种,头麦还要打洞多少麻烦,哗一下把麦子撒到土地上,据说这是先进的技术,头麦也可不打洞散播。结果是颗粒无收,鸟儿都来了把这种子粮食都吃光。农民气煞了,我们种了一辈子田现在倒变成外行人了,这叫做外行领导内行。 农民拼命骂这些外行技术员。重新再种,这损失有多少大!
还有密植,这问题也麻烦了,要多密?说要密到两寸 ,本来距离一尺多,现在密到两寸,农民讲稻长不出来了要憋死的,最后也是颗粒无收,没饭吃了。还有说假话,虚报。亩产可以说到一万斤、五万斤都报到嘉兴去了,这事就严重。 省里来领导到了嘉兴,省委的一个负责人到嘉兴来召开小队长会议,要大家报亩产一千斤,少一斤都不行,小队长一听我哪里来一千斤呢? 夜里就不能回来了,一定要答应一千斤才能走。第二天很晚才回来,我问为什么?他说我昨天晚上忍了一夜 ,后来就不管了,签字亩产一千斤以后回来了。 到后来上面来来收粮就按照报的收,在全县公布出来,粮食多少多少都是虚报,所以后来发生浮肿病,饭没吃就是逼着说谎说出来的。实质上亩产只有三四百斤,讲是一千斤,那你拿上来,小队长怎么办,只好把农民的口粮都拿走了。 所以饿饭这个事完全是人为的,根本不是天灾,嘉兴一点也没有天灾,风调雨顺。(就是三年自然灾害吗? )什么自然灾害,全是胡说。所以刘少奇讲了是三分天灾,七分人祸,刘少奇这句话对,至少七分,不至七分,嘉兴情况至少九分。
吹牛的事情很多,国营农场就在我们隔壁,大家去看他吹亩产有五千斤的地。我们都去看了,我偷偷问当地的人,他说,你不要相信,这都是我们连夜拔过来的,那里稻好就拔出来,我给你看,下面根没有的,是拔过来再插上去的。给你们看过以后就拿回去了。什么五千斤,完全吹牛。报纸上说是放卫星了,某某乡五千斤,某某地方多少,完全假的。天晓得,这些都是新闻记着写的,新闻记者你去问他,他也没有办法,我不这样写就不好登报,他也吹牛边大家吹,吹得饭没吃。你问我为啥没饭吃,就是吹牛的结果。为什么?因为对上负责对下不负责,只要上面通得过就好,下面你饿饭死人我不管。这个就是我们的政治制度造成的,只要对毛主席负责,对某一级党委负责,不是对人民负责。一天到晚在讲为人民服务这都是假的,实际上都是为了向上面这些老爷们负责,那里来为人民服务?
现在出许多伪劣商品也是这些官僚在搞,谁敢造伪劣商品 ?是为了创收,指标等等 ,也是这样一回事。制度没有改变,农村的情况同城市里基本相同。
后来弄得真正饿饭了,小队长宣布食堂关门 ,大锅饭没吃了,就吃粥,粥都没了,菜都是农民自留地的,自留地菜吃光。上海杭州等城市里也没有吃,嘉兴城里也没东西吃。我在种菜我知道,有一只好的萝卜我会卖到嘉兴去吗?自己吃掉了,嘉兴城里吃不到萝卜,农民自己吃了,因为是自己种的,不拿出来 。农民自己在食堂里吃掉了,什么萝卜青菜,番茄什么统统吃光,后来吃到土豆叶子都当菜、当饭吃,这些东西都吃光了以后只有吃草了,没东西好吃了,同牛羊争草吃了,牛羊也饿煞了,人也饿煞。就是这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