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言
一
沙文汉（1908.1-1964.1）和陈修良（1907.7-1998.11）夫妇是在上世纪二十年代席卷全国的大革命浪潮中成长起来的一代热血青年，是中国20世纪革命的亲历者。为了探求真理、寻找拯救积貧积弱中国的出路，满怀理想、责任、热情和自我牺牲的精神，无悔地奉献了自己全部人生，他们曾经深信革命是摆脱专制独裁制度与实现人民民主和民族振兴的最有效途径。
但是，古老中国向现代社会的百年痛苦转型，不幸是在千年皇权文化土壤基础上与苏俄国际共产主义运动、日本军国主义侵华战争的深度笼罩下进行，在这些影响的共同作用下，历史的演变偏离了初衷，也远出乎他们的预期。他们曾以反对“一个党、一个主义、一个领袖”为目标真诚追求民主革命的理想，但建国后惊愕地看到“共同纲领”墨迹未干即被迅速废弃；所有民主革命时期的盟友、知识分子、民主人士、大小资本家在历次运动中变成革命的“敌人”；大批出生入死在白区从事秘密工作（建国后被称“地下党”）的战友和在解放战争中起义有功的前国民党军政人员，几乎全都先后蒙冤，遭受深重打击。1957年他们自己也终因主张“党政分开”、“党内民主”、贯彻团结民主人士和依靠知识分子等原则，在运动中被打成右派分子并且久久不得平反。历史已经无情地告诉他们：离开良性的政治制度与法治建设，一切美好的理想与响亮口号决不会必然获得预期的结果。
看到一代人矢志追求的理想与现实的距离越来越远，他们的内心深处充满无数疑虑、痛苦与不解，但这一切早已逾越了对个人命运的关注，转变为沉重的反思。这种反思集中体现在对历史的强烈关怀上。诚如历史学者汤因比所言“如何解释历史，决定如何走向未来；如何解释今天，又决定如何解释历史”。他们一生从政，但是从来敬畏历史，把它作为生命中最重要的精神支柱，历史不仅承载着他们毕生沉重的苦难经历，更寄托着对中国未来的期望和信念。
建国后他们的角色尽管发生了从“革命功臣”到“罪人”的剧变，但始终不变的是内心的思考、坚守良知的求真精神。沙文汉在反右后潜心研究中国奴隶制度特点，目的是要研究中国社会和政治的特点，他曾说“历史是死者的政治”，研究历史就是要搞清社会和政治的发展脉络与规律。陈修良也说过“历史就是过去的政治，不研究历史就不能认识今天的政治，也不会懂得将来的政治”，这就是他们对历史的态度，不断地学习与反思则是他们努力认识历史的方法。
因此，无论在建国初当“官”或受冤后被贬为“贱民”，他们都坚持收集资料，努力保存、记录下自己与他人的言论、行为与功业，这不仅是为自己留底和思考的需要，更是因为他们深知人生是有限的，而真理的揭示则需要代价和时日。尽管正义未必都能在有生之年实现，但是历史，只有历史，是可以通过原始资料积累得以传递与再现，这是没有任何人力能够永远阻挡得了的。
把历史真实还给人民，向社会公布这些私人文档是他们的遗愿。恩格斯说过：“伟大的阶级，正如伟大的民族，无论从那方面学习都不如从自己所犯错误的后果中学习来得快”。他们坦诚、无畏、自信地把一生的经历、言行、思考，无论是正确还是错误的，都不加掩饰地托付给历史，交由它来作客观审视和评论并藉此奉献后人，是殷切期待后人能从中总结经验、汲取教训、清醒理智，坚定地为推进中国向现代社会的转型而努力。在这个意义上，这些文档很好地诠释了沙文汉生前“春蚕到死丝方尽”、“人生得失毋须计，毕竟事成终可期”和陈修良“谁怜冠盖锦衣梦，留得清名我不穷”的精神境界和生命价值观。
二
由于沙文汉英年早逝，两人的私人文档保存任务主要落到陈修良的肩上。她一生无钱财，但将这些文档视作生平最大的财富。
本文档的来源主要有三个方面：建国前由于秘密工作的纪律，不允许保留文件和文字记录。建国伊始，他们即着手收集回忆先烈的事迹和一些历史事件、实时记录建国初期的工作活动与政治运动、保留各种信件，对一部分发出去的信件、文稿、讲话留下了底稿。
陈修良在作为“极右”分子劳动改造长达二十二年期间从未放弃记录历史，无论是在农村的艰难劳作生活，还是在杭州大学“关牛棚”和无穷尽的检讨中，她都勤奋地记录、写回忆；在打扫垃圾中摘抄大字报、收集文革报刊，不停地观察和思索，把保存历史信息视为第一要务。反右和文革期间，文档资料经多次的抄家被没收，陈修良曾不断提出清单要求索回，无果。文革结束后，虽已是年届古稀，她积极地参与一度活跃的全国性的党史研讨，全身心投入抢救史料的活动。在这个期间，又多次向浙江省委和上海市委提出找回历次抄家的个人资料要求。直到1984年，浙江省档案馆角落里几个破箱子“浮出水面”，发现正是被抄走的一批五十年代和反右时期资料。但也有许多，例如陈修良五十年代初访问苏联见闻的笔记等已失落。由此，建国前后到文革期间所积累的这一批文档随着主人公命运的跌宕起伏，辗转腾挪艰难地回到身边，成为现存文档的首批来源。
其次，在争取获得右派摘帽和“改正”后，陈修良克服病痛和年迈，开始与时间赛跑，大力抢救建党以来许多重要历史事件和人物史料。其中：有关于20年代大革命时期的历史、莫斯科中山大学情况、特别是长期被埋没的白区城市工作，如三十年代江苏省委、中共上海局、南京市委的秘密工作、国民党“重庆号”巡洋舰等海、陆、空三军起义、解放后的潘汉年案、浙江省反右斗争实录以及大批党内外历史人物、烈士的史料等等。通过积极参与党史研讨座谈、访问谈话记录、收集文件、内刊、与友人通信讨论、亲自口述与撰写历史回忆文章等多种形式，在她生命的最后二十年，又极大地丰富和充实了现存文档的内容；其三，1998年11月陈修良逝世，后人在此基础上继续收集、补充了部分相关的史料。以上三个方面遂构成了总量六千多份的现存文档。
这些资料的种类和内容广泛独特，涉及内容覆盖的跨度较大，时间上包括二十世纪20年代到本世纪初；地域上涵盖了从莫斯科、东京、上海、南京、宁波、杭州、苏皖新四军根据地；涉及到的各种人物从亲属到革命烈士、友人等百余人。
鉴于沙文汉和陈修良是上世纪二十年代参与革命的一代，建国后都是省、市级的资深干部，身份既是历史的亲历者，又是中央政策的直接执行者和地方、基层工作的领导者，不仅连续亲历了六、七十年的宏观历史事件，也同时身处具体事件的地方情节和丰富的人物活动的细节之中，使他们的视角覆盖较为广阔。
本文档属于私人收藏，包含大量个人实时记录、私人书信往来和未发表的手稿等，它从一个侧面提供了一批未经雕琢的“原生态”史料以及在正史之外的鲜活的历史细节，这将有助于脱离“高、大、全”和空洞的宏观叙事传统方法，更客观地反映历史的真实面目。
三
本文档的整理是许多人不断努力的结果。八十年代中期陈修良亲自用标签和文件袋为失而复得的一批资料作过大致的整理。1996年她将一部份文档捐赠上海市档案馆，大部分留下来待整理，后来因病住院未能进行下去。更因为她在耄耋之年把主要精力投入为历史冤案申辩和以见证人“抢救”真相，不断写作，无暇顾及整理工作。因此，如何继续梳理这些浩繁而宝贵的资料，成为陈修良逝世后留下来的一个重大任务。
2006年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唐宝林研究员在得知此情况后，从北京请来该院刘敬坤、韩信夫两位资深的历史研究员到上海，开始着手工作。他们居住陈修良家，在近四个月的时间中对文档进行了全面阅览，把新老资料重新归类、分装为一百多个文件夹册、开列出部分目录，为本文档整理打下了扎实基础。同时，后人在此基础上继续补充收集了有关史料，并试对部分信件进行录入，对历史照片进行了整理。
通过以上梳理，这批文档初步得以开发使用。2007至2008年，为纪念沙、陈百年诞辰，在上海社会科学院、南京市委党史工作办公室、鄞州区档案局支持下，依据这些文档内容，出版了由上海资深党史工作者马福龙、沈忆琴编写的《沙文汉陈修良年谱》和沙尚之主编的《百年缱绻》沙、陈历史画传。
2008年为支持家乡的历史研究，一部分有关地方的资料由家属捐献给宁波鄞州区档案局。次年，鄞州区档案局与宁波市新四军研究会公开展出这批档案，举办了历时数月的《沙文汉陈修良生平历史档案》展览会；出版了《大爱无疆》纪念册和文献电视片；举办关于沙、陈事迹的研讨会等。这些活动获得了很好的社会反响。与此同时，上海师范大学法政学院洪小夏教授也带领研究生对部分自述资料录入和研究工作，于2010年完成《解放战争时间南京解放方式》的硕士论文。
2009年中国社科院唐宝林研究员再次到上海、南京、宁波深入调查收集资料并大量引用这些文档，于2012年1月由香港中和出版社出版了《拒绝奴性——中共秘密南京市委书记陈修良传》一书 。本书全面系统地介绍了传主不平凡的经历和思想历程，同时也为研究和深入理解沙、陈文档，提供了生动的背景和 说明。
2011年春，宁波大学园区图书馆和鄞州区图书馆提出筹建有关沙文汉、陈修良的网站，获得宁波和鄞州有关领导的支持。基于沙、陈生平资料丰富多样，项目组决定从深入整理沙、陈文档与编制详细目录开始，由图书馆与后人合作进行。参加者有鄞州区图书馆胡春波、徐惠珍和浙江图书馆王效良等。项目小组对每个文档审阅，编制详细目录和摘要，在各方通力合作下于2013年春完成初稿。与此同时，鄞州区图书馆对有关文档进行了扫描保存，提供网站建设和读者查阅。
上海社会科学院历届领导，长期以来在弘扬沙文汉、陈修良的历史精神方面起了重要作用：不仅对陈修良生前在社科院的的生活、工作给予周到的关怀，并在1998年和1999年主持出版了《沙文汉诗文选集》和《陈修良文集》，2007年又出版了《百年缱绻》、《沙文汉、陈修良年谱》书籍。这次沙、陈文档目录的出版工作再次得到上海社科院党委、老干部处、印刷厂的大力支持。
近来上海华东师大中国当代史研究中心也对这些文档给予了很多关注，积极帮助进行文档开发应用的前期工作。作为沙文汉、陈修良的后人，在此谨对以上所有曾经参与和支持了这些工作的单位和个人表示诚挚的感谢！
本文档的整理，是为我国当代历史研究浩大基础工程的添砖加瓦，更是开展民间史和官史相互补充的新探索，竭诚希望获得社会各方的关注和积极支持。
沙尚之 2013年春